2011年5月3日

末.殺

    這天夜晚,一如往昔,京城中看似一片祥和,月兒彎彎,害羞地躲在輕輕淡淡薄薄的雲後,就像是隔著簾幕窺視著敞室內一舉一動的少女一般,格外的嫵媚。三更鼓已響,城中的一家酒樓內仍然泛著昏黃的燈光,如匣劍幃燈般,在夜晚的城中十分顯眼。這間是京城中最大的酒樓,雖已三更,然而店中有近半座位仍非虛席。
    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方桌上,一個年輕人獨坐桌前,其餘位置並無他人,桌上擺著一樽鶴嘴型酒壺,年輕人手中握著一盞瓷杯,杯中尚有半杯青碧色的竹葉青,映著純白的瓷杯,略帶些金黃的色澤。他身著淡色青衣,眼神朦朧、臉色蒼白,靜坐於位上,若有所思又似醉非醉,鄰近座位上的客人,或飲酒取樂、或高聲長論,酒樓中竟沒有人再多注意他一眼。
    酒樓中的氣息依然,酒冽客半醉,長街上似有影又無影的夜色分外迷人。年輕人靜靜地步出門外,竟似不欲打破這番景致。這年輕人名叫管梅殘。

「閻王尚候管梅殘,鬼落膽兮喬柳細。」管梅殘、喬柳細,是當時並稱於世的兩大殺手,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也很少人知道他們的行蹤,但是他們要刺殺的對象,卻沒有一個到現在還活著!閻王要人三更死,不留活人到五更,但卻願意等管梅殘下手,因為他的出手比閻王索命帖還有效!雖然這只是當時流傳甚廣的句子,卻也道出了這兩個人的決心與手段。

    幽夜月獨明,冷光照華城。京城一隅,籠罩於淒黑蒼穹之下的是一棟豪華的建築,雖然豪華,卻略顯幽暗;雖似莊嚴,卻略呈陰森;雖然宏偉,卻似乎沒有受到桂魄的眷顧。這是兵部尚書蘇成千的宅第。突然間,桐葉一低,翳住微弱的光影,一條黑影於此時掠過屋瓦,兩三個起身,已進入閣內!

    清風有韻,萬籟無聲,京城內有條小溪橫帶般迴繞而過,溪上有大理石雕成扶手的小橋,橋畔種著幾株楊柳,迎著清風,柳條正迎風而起,真是一派如詩如畫的景象。管梅殘這時正倚著小橋的扶手,閉起眼睛,任隨清風帶走滿手的血腥,依然身著青衣,而頭髮卻已飄散,但他並不在乎。


    沒有人是生而為殺手的,管梅殘亦不例外。
「既然你已無心為此業,那此次就是你的退隱之殺,目標京城兵部尚書。」管梅殘依稀記得當日在天外天聽著「天外仙」的指示,每每聽到天外仙冰冷無情的聲音,都令他不寒而慄,而猶以最近為甚。
「謹謝!」除了這簡單的詞語之外,他實在不知還有什麼更適當的回應。


    海風揚輕塵,山木浥清芳。岑山是坐落於海邊的小山,山麓間住著許多戶的人家,楠木製的房屋,聚集圍繞在山腳下,點綴在山與海之間。而這個小村落中的居民,也大多是依山靠海,山上植茶、海中捕魚,既有山邊景象也具海邊風情。管梅殘就是生長在這個和諧純樸的小村落。十載之前,管梅殘尚是個未足二十歲乳臭未乾的小子,家境雖不富裕,卻能溫飽;雖然天天砍柴、捕魚,但他卻也自得其樂。
    一天黎明,朝陽剛籠罩著這山海之地、岑山正沐浴在朝霧之中、略刺眼的金光斜斜地自海上的波濤反射過來,照進剛清醒的管梅殘眼中,推開柴扉,他略略被灑進屋裡的一片金黃驚醒,是山上砍柴的時候了!但他沒想到自己的一生,因為這一天而有了巨大的轉變。

    管梅殘嘴裡哼著小調,輕鬆地步上蜿蜒的山路,山路兩旁是這個村落種植茶葉的地方,每每在採茶的時辰,村子裡總是有稀稀落落的少女們,背著竹簍、帶著竹笠在茶園中採茶。
    彎了幾彎,已到了山的背面,依然是茶園,管梅殘的腳步漸漸放慢,空閒的一隻手緊緊握著腰帶間繫著的一枚金錯刀古幣,視線卻離不開其中的一個採茶姑娘。管梅殘走過她身旁的時候,對著她輕輕叫了一聲:「萍蕪!」,那個正低頭採茶的少女聞聲,抬起頭來,見是管梅殘,盈盈一笑,對著他揮了揮手,少女臉上晶瑩的汗珠和著朝暾的微光泛入了他的眼中。

    這村落人們砍柴的地方在山腰,或許是厭倦了砍柴的地方人聲嘈雜,抑或是為了更能享受自然吐納的氣息,管梅殘習慣在往前走一段路。在這個靜謐的地方,往往都只有他一個人在靜靜地工作著,雖然他不孤獨,但他也喜歡享受一個人獨處,聽著只有他的斧頭或柴刀砍柴發出的聲音。
    在寧靜中,是管梅殘頭腦最清醒的時候,在心靜如止水的時候,他可以洞澈許多事情的根本,並做出最佳的判斷,因此他喜愛在此徘徊。

    岑山的深山之中恬適而靜謐,管梅殘鼻中飄入一股草木所散發出的芳香,甘涼而清爽,耳畔唧唧蟲聲盈耳,放眼一觀,對面的山頭上矗立著一圓卵而長形的巨石,石上竟有幾株花草,在朦朧的霧中,此地恰似人間仙境!
    也不知過了多久,管梅殘心中已接近空靈,沉穩的手中斧頭熟練地揮出,一株樹幹若碗口大小的樹木應聲而斷。彈指之間,他發現腳底一滑、腳下泥土一鬆,身體竟垂直下落,原來適才他用力揮出利斧,右腳兼之一踏,腳下的土石竟爾鬆落,管梅殘和他身旁疊起近半人高的木材,直往山腳落下!
    雖於千鈞一髮之際,然管梅殘自幼跟村落中的幾個拳腳師傅也學了幾手功夫、練了幾年輕功,因此他心中並未如身形所見般慌張,百忙之中,他抽空往腳下一瞥,只見身將墜落處乃是一座石臺,在落勢稍弱之初,手中利斧揮出,砍在山壁之上,身子順勢轉了半圈,以面朝下之態落下。雖然管梅殘的身手矯捷,然而他卻沒想到隨著他一同落下的木材,在他利斧斲壁身子稍緩之際,已然劈劈啪啪地擊中了他的後背!他腦中一震暈眩,身子迅速的落下。

    隱隱約約間,管梅殘見到一個人凌空而起,只見他手中木杖輕輕一揮,管梅殘背上的負荷一掃而空,下一秒管梅殘忽覺一股大力籠罩,如水銀瀉地般無孔不入,待他稍稍回神,已然在地上穩穩地站著了。
    「來者何人?竟敢打擾吾師清幽?」適才只用一股巧勁就化解了他下墜之勢的那人,以一種嚴峻無情的聲音問道。管梅殘身方站直,仍覺背後劇痛未止,眼前已然浮現出一個白色的身影,一襲白衫,配上一張老練世故的臉,加上嚴峻的聲音,這股氣勢好不駭人。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雖聽起來甚是微弱,卻又讓人聽得一清二楚,就像是已經包覆了這個時空一般。原來在白衣人的身後丈許,坐著一個老人,莫約六、七十歲光景。這老人雖露病態,然身形清癯、目光矍鑠;衣著雖襤褸,甚至沾有不少血跡,然眉宇間的威嚴、氣勢卻自然而然地表露,似望險岳而感其嶙峋之威嚴,若臨深淵而覺其澎派之氣勢。天外仙!
    尚陷驚愕,未覺絕險,管梅殘稍一回神,白衣人的木杖不知何時已指在他的胸前!只聽得白衣人說道:「你既已窺見吾門秘辛,斷不能留活口。如要保命,唯有入我門爾!」
    殺手一派,原不能在別人面前露臉。沒想到管梅殘誤打誤撞,竟然跌進了天外仙養傷之處。從此,管梅殘踏上了殺手這條不歸路,十年不算長,但也不短。漫長的時光,有時感覺一眨眼間就度過,但在夜闌人靜仰望滿天星斗時,他卻往往慨歎年光的蹉跎。十載之間,管梅殘在兇殘與血腥間度過,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己這些年來到底做了些甚麼事,做這些事又有何意義?


    此時已過子時,小橋畔,一人獨倚,橋下溪水不流,渟滯不見縠文、溪岸柳條垂,風已定。管梅殘稍稍回神,在這個寂靜地出乎尋常的夜裡,他的心思已平,平而後清,清而後明。
    忽然,管梅殘輕聲道:「既然已來了,又何須藏匿?」
    管梅殘身後一幢大屋的屋簷上,躍下了一個形同鬼魅般的人,他躍下的時候,沒有聲音,也好似沒有激起一點塵埃,瘦削的身影,立身於橋後,管梅殘身子一凜,突感一陣冷意,橋畔楊柳也似被突如其來的冰冷空氣凝結了。殺氣。
    「喬柳細?」管梅殘並未回頭。
    「你知道我會來?」那人不疾不徐地說著,聲音中沒有半點抑揚頓挫。
    「除你之外,鮮有人有這種殺氣,除了你和天外仙之外,又有何人知道我現在必在京城?」語氣緩和。此時管梅殘漸漸地轉過身來,望著喬柳細,繼續說道:「我早知你今夜必定會來。」
   「何以見得?」喬柳細身形並不動。
   「你自然未知當年我如何進了天外天。」管梅殘語中透露出無奈及毫不掩飾的憤怒。喬柳細一愣,然他是何等聰明的人物,思及如今情勢,已知其意。
   「幸好我適才並未下手。」喬柳細冷笑道。
   「適才你未曾下手,已錯失良機!」其實適才的沉思正是管梅殘周身防禦空乏之時,思及當時管梅殘仍不覺觳觫!但既以安度,所幸先一挫喬柳細的氣勢。
   「不見得。機會隨時存在,我只等待機會、利用機會。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就算你已名震天下,難免不會有疏失,你一有疏失,就是我的機會。」

   「喬柳細,你勝得了我?」管梅殘好似依然未把喬柳細放在眼裡。要知管、喬二人齊名多時,固非泛泛之輩,管梅殘雖成名於前,然對於喬柳細並無半點輕視之意,只是他往往喜歡製造危險又甜美的陷阱讓對方自投羅網。
   「以前不行,現在可以。形勢已變,你不再是那個管梅殘。」喬柳細語雖堅定,卻不掩其信心。管梅殘已無心當殺手,高手相爭,既乏殺人之意又豈有獲勝之機?
    管梅殘嘆了一口氣,道:「看來你此行之前已操左券。」

    殘月孤星,凝水默柳,月下影不動,柳畔人且立。半刻之內,天籟、地籟、人聲都好似不存在,京城此隅,就恰似凝結在一個獨特的時空中。喬柳細左肘微舉,凝視著管梅殘,管梅殘雖貌似閒適地端立,後頸卻已滲出汗來。兩人皆默而不語。


    上次拿起匕首是不到一個時辰前,兵部尚書蘇成千尚在房閣中,紙窗虛掩,窗邊桐木繞成蝙蝠的形狀,蟄伏在窗櫺的下緣,蘇成千雙手執於身後,透過半掩著的一層宣紙,凝視著京城夜裡虛無的夜色,感受著陣陣的涼風捎來他不能理解的訊息。窗外樹影婆娑,樹葉搖曳間暗影翻飛,此樹三四層樓高,是火焰木!每逢薰風吹走春寒,火焰木的紅花總是熱情地綻放,遠遠而觀就猶如鳳飛翱翔!
    但此夕,蘇成千只感到陣陣的涼意和不安。他身後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人影,就好像一條毒蛇盤距於身後,正吐著血紅色的信。他驟然轉身,但在他轉身的那一瞬,毒牙已然刺穿他的左前胸,分毫不差,一刀致命。矇矓中,蘇成千看見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周身散布著陰森的氣息,下一瞬,只見匕首迅速地從他身上抽出,在尚有意識的最後幾秒,他見到自己胸前的鮮血激射而出,濺在一丈外的佛手柑狀的窗格上。
    就算是最後一次出手、就算已萌生歸意,管梅殘的動作依然迅速、準確、不負所望。
    管梅殘也問過自己,為何自己殷切地萌生歸意?為何自己想逃離這萬惡淵藪?殺手是一去不得回頭的,縱使回頭,他又怎樣面對他那滿手的血腥?雖然作為一個殺手也是一種生存之道,但是這種方式是喋血而就的,他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是夜,蒼穹多雲,冷月亦無蹤,管、喬二人依然兀立。驟然大風一作,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星耀塵寰,雲既散,星月光輝四散人間。就在這大地由暗轉明的那一剎那,喬柳細薄刀出鞘,他的刀一如其名,就彷彿一片柳葉一般,纖細的刀身映著星月而散發出淡淡的光輝,雖然冷峻卻又如此的溫和。喬柳細以快著名,輕瘦的身軀輕躍而起,已到了管梅殘面前,喬柳細與他的薄刀彷彿已化為風中飄揚的柳絲,輕飄飄彷若無物,但是其中卻又藏著最為陰險的殺著,這是他十餘年來刻苦磨練的一刀。

    管梅殘亦是人中俊秀、刀裡馳星,況他十分明瞭喬柳細的身手,因此他決定先以靜制動。也不知何時,管梅殘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看來與普通匕首無異,刃上卻淬有數十個遠近名人的鮮血!待得喬柳細身形迫近之時,管梅殘已往後稍退,右臂一揚,刃走中宮,迎上了喬柳細碎影翻飛的薄刀。
    此時,喬柳細的凌厲一擊已至亢龍有悔之勢,管梅殘輕揚一刃不但化解了他的殺手,刃往上稍偏更是以守為攻,直指喬柳細身前要害!喬柳細不意管梅殘於此情況下身手竟如斯矯捷,然喬柳細自非庸手,一擊不中之下,一聲輕嘯,掌中柳葉刀舞,剎那之間,刀舞似網,或實或虛、或影或靈,業已攻出三十六招,三十六招之後更有變化,如裂岸驚濤,挾摧枯拉朽之勢,當者辟易!

    這「舞柳三十六式」是喬柳細的絕技,乃他融合平生所學所創,招招迅捷如豹、威猛似虎、繁麗類鳳、輕靈過龍,攻勢之多,疾若暴雨;破綻之少,密似纖羅,並且於一趟使完後,尚能各招穿插,再成嶄新的一套刀法。在此之前,喬柳細從未用過,如今兩人皆以性命相搏方始使出。

    管梅殘只見眼前刀影幢幢,一刀快似一刀,招招凶狠。平日管梅殘亦以出招迅速聞名,他匕首之下尚無活口,如今卻被喬柳細連綿迅速的招式逼得連連後退,手中匕首只能虛護周身要害,無法格擋,更遑論回擊!
    管梅殘已近小溪,退路已盡,他一咬牙,貌似絕望,沒想到自己縱橫一世,竟要葬身於此。在此絕望之時,他眼中似乎看到了岑山、看到了海、看到了那些木屋、也看到了那茶園。在喬柳細刀勢稍緩之際,他以全身之力灌注匕首,朝著凌空翻躍的喬柳細一擲而去,去勢直搗要害。
    這一擲勢似勁矢、速如流星,但舞柳三十六式乃喬柳細絕學,對於敵方的各種攻勢皆有防禦之法,只聽得「噹」的一聲,管梅殘的匕首飛出,但喬柳細的刀法也不禁被這股力量帶的稍稍一緩。管梅殘見此一擲並未有想像的功效,心中嗟歎一聲,心中升起了同歸於盡之想,趁著喬柳細格擋匕首之際,走中宮、入洪門,畢生精力集於一掌之中,擊向喬柳細的胸口!

    喬柳細不料管梅殘竟有此招,但已無力回防,手中刀法仍如遊龍般使出,絲毫不慢!然管梅殘的致命一掌已至。
   「砰!」的一聲,喬柳細往後飛出,身如墜雁,但他並未跌倒,仍然在磚地上站了起來,面如金紙,身形搖晃如風中殘燭,他已受重傷。他不了解管梅殘為何會有這樣不顧性命的一掌,但他的快刀,也在一剎那之間,挑斷了管梅殘的手腳筋脈!
    管梅殘斜立溪畔,月光下面黃如蠟,他全身已受十一處刀傷!雖非刀刀致命,然此生武功已廢。
    管梅殘嘆道:「舞柳三十六式不愧為天下第一快刀!」
    喬柳細斷斷續續道:「刀……再快,毋以救命,仍是……枉然。」語罷,身子逐漸倒下。
    「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有出乎意料的一擊。」這是喬柳細最後聽到的聲音。

    真氣一散,管梅殘青色的長衣之下,滲出了多處鮮血,他跪倒在地上,臉上痛苦之情盡布。天下兩大殺手「閻王尚候管梅殘,鬼落膽兮喬柳細。」從此成為廣陵絕響。
    寅夜,京城的長街之上,一個青衣人踽踽獨行……


    一個月後,一個年輕人一跛一跛地走向岑山,手中握著金錯刀古幣,雖然他不知道這個小村落現在變得如何,但他已經望見楠木製的房屋,這是他的故鄉。
    遠處,山巒之間,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歌聲,隱隱約約間好似有個女子,正唱著:「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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