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迷惘;曾經,我也無知;曾經,我不能理解那場雨。
朝暾猶倦。沒聽到多餘的諠譁,連尋常躍於屋簷、電線杆上巧囀的麻雀也似收斂了不少,窗櫺外,惟聽淅淅雨聲。
清明附近幾日,一如往昔,總飄著斜雨,雨滴時而飛濺窗上,拍擊玻璃的聲響引得我不禁回首相望。拭著微微氤氳的玻璃窗,斜斜仰望霧濛濛的天空,蒼穹無語,僅是垂淚,好似隱藏著某種不願被人輕易猜透的情緒,襯托著這個節日緜緜的哀淒。
雨寒、雨冷、雨蕭索,人雖靜,雨未渟,潺潺濯足去。以往的經驗,漫步雨中,倘若心情安恬、無外務經心,往往自有另一番感受。這時,我的心也平靜若此,亦如往常般地走在熟悉的街頭,街燈依然亮著,我穿著拖鞋,任由一絲一點拍打在腳上,沁入肌膚的透心冰涼,腳步不免為之一顫。長街無語,這日的雨,格外蕭瑟!一如往常邊走邊思考,然而不知是否不經意被清明這幾日滿懷愁緒的雨水催化,倏然間我靜無縠紋的心境擎起襄陵巨浪,意隨浪往,隱隱約約一覺悵然若失,但這種感覺卻又如此虛幻、如此不可捉摸,稍不留意便與這朦朧縹緲的感覺錯身而過。
但我並沒有,也忘不了這種感覺。這般玄妙,只是先暫時塵封在記憶的片段中。
清明節後一個假日的早晨,和那天一樣柔和的朝暾穿過薄霧,晨露未晞、疲意猶存,斑駁水泥牆上的殘露,正揮別暗夜的冰冷;滿映柔輝的薄霧,似是吐納著潛藏已久、蓄勢待發的氣息。就在這麼樣一個早晨,與家人、親戚坐上回鄉下老家的車。我們家向來不在清明節當天掃墓,總是挑選清明前後的假日。雖非清明當日,然而心情卻完完全全是清明。
猶憶多年前,阿嬤尚居老家的時候,每逢閒暇我們總會回老家探望,那時,我尚年幼。依稀記得,當時我常於晚風輕揚時,在老瓦厝前的空地上欹臥搖椅上,仰望那璀璨的月明星燦,夐袤蒼穹中,明月高掛,柔和的輝光,遄飛太虛中,水銀灑地般地撒落於寰宇,我,在夜涼中迎迓月光的來訪。老瓦厝周圍,種植著各式植物、花卉,當時阿嬤常種絲瓜,然而並沒有搭設瓜棚讓其攀藤,而是讓它直接匍匐在瓦厝前空曠的泥地上,雖少了一分凌雲之態,卻也多了份親切之感,我便與妹妹在這清閒無罣礙、眾瓜環繞的地方,一邊聽著阿嬤閒話家常,一邊手執摺扇驅趕近身的蚊蚋,陣陣笑語隨著晚風散播在靜謐的向晚紅霞中。
然而,曾幾何時,春空盡、草空長、屋空存、月空明。人已不在。
車行未知過了多久,已到老家前,頓感陶淵明「甫瞻衡宇,載欣載奔」的心情。一眼望見,瓦厝門前柱子旁的麒麟花已在不知不覺間蔓延、掙脫出斑駁花盆的轄地,生氣蓬勃地在泥地上滋長、且迎風搖曳著荊棘滿布的軀幹;一旁的木瓜樹,雖已不再結實纍纍,卻依然挺拔地護衛著這塊地方。再次望見同樣一間曾經是如此熟悉的老瓦厝,雖然理智上明白,老瓦厝外觀上除了蒙上了層層風塵以及歲月駐足的足跡外並無其他大變化,然而滄桑感卻逡巡不去。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爐中萬物,浴身天地烈火中不斷遞嬗,在變化中創生、湮滅、復甦,只不過萬物是乘流,氾乎如不繫之舟,在天地造化眼裡看來戲如人生;在萬物口中嘆出人生如戲。
老瓦厝依舊,然而此次回來,我卻覺得幼年時那伸手遙不可及的屋簷已變得稍矮,彷彿稍一墊腳就可輕輕碰觸那一縷簷下灰煙;然而阿嬤和藹的笑容和殷殷的呼喚聲也已不再,在時光流轉中,許多細微的事物已然悄悄變化,如蠶食般啃噬而我往往沉醉於晏平,及至變化已鉅、粉飾不再,方悟滔天。轉念一思,變化,另一方面,也是成長,在不知不覺中,我成長了,在不知不覺中,許許多多人事物卻也逐漸離我遠去,清晨微風中,我伸手挽留,卻只感覺到清風流逝指間。這是過程,也是條不得不走的路。
在老家休憩一會,傳好工具,我們便前往掃墓。公墓離老家不遠,莫約十分鐘車程,然而路蜿蜒,心情也不免千迴,沉重的思緒、沉重的盼望。陣陣的涼風徘徊車窗內,是否捎來、攜去遙遠的思念。
已過清明,大部分其他墳塚已整理過了,而且從已染水痕的墳上獻紙看來已逢春雨微潤。一年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一直是季春、也依然草長,但這裡沒有垂柳,只有蕭瑟和默默,小徑邊木麻黃垂下的條條針葉也似乎為之含悲。
兩字偌大的堂號,緊緊繫住我們之間無法疏離的淵源;經歷風霜的痕跡,勾勒出陳年曾經躍跡的往事。同樣的石碑、無盡的思念,這份情,非言語所能表達,惟能付諸為行動。面對塚上參差不齊、天地山澤水火風雷無處不長的雜草,頂著頭上似火烈陽也要讓這裡恢復為怡人的住所,耳邊不時聽著舊時發生的軼聞,腦中也不斷建構出一幕幕的影像,剎那間,您之前落足塵寰的身影,竟漸漸浮現在我眼前,如夢似幻而縹緲,竟令我癡癡駐望。未察覺時間消逝,炎炎太陽轉而在我們的西邊,所獻紙也業已為墳上增添了另一氣象,一片片雪白覆蓋藏不盡的無限思念,聯繫著兩個不同時空下的牽掛和不捨。肅穆,是這時的氣氛,散入夕舂,一行人莫不悄然。落日鎔金過竹林,眼睛不由朦朧,是淚嗎?我懂了,這種感情,無須理由、亦無虛偽,在稍微觸及思緒的邊緣,便已潸然。
也因此,讓我想到了另一件近期正在進行且有巧妙相關的事。
不知從多久以前,對以往各種不同實驗課,無論物理、化學、生物、分析、生化等,我總是興趣缺缺,常常只是空有出席而心卻魂遊他地。當時,對我而言,理論比實際操作還重要,我往往能將理論的東西徹底理解,但是卻懶於實際操作。各個階段也經常有師長告訴過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然而對於當時依然懵懵懂懂的我而言卻難以體會其中所蘊含的真諦,又或許說,以前的我,活在理論之中。活在理論之中,眼界未免過小,雖然這或許是學習路上必經的歷程,然閒暇時偶一回想常不禁一哂。想起孔夫子那句:「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還真有那一點點的相似呢!
這種想法直到這學期開始接觸大體解剖的課程後才有改變。這門課程,主要是讓我們能對人身體內的構造有更進一步的認識,我也認為,這對於我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課,並且在第一次見到大體老師的那天,我也明白了對實驗的尊重。
真正接觸到大體老師前,我也像其他人一樣,對這個課程充滿了期待,甚至還有些興奮。這學期開學第一天,也正是啟用大體老師的時候,隨著推著大體老師的臺車停在我們這組的解剖臺旁,我難免忐忑,也在心中默默地忖度白布下的形貌。當覆蓋於大體老師上的白布掀開時,我不禁愣了一下,在這一刻,白布掀起,暫覆在白布底下的大體老師出現在我的眼前,這是我和大體老師的第一次接觸。清晰的面容、僵硬的肌肉卻安穩地似沉睡著,但我知道,在這安恬的面容下,有著堅定、無私、充滿愛心的信念。
看過解剖學習指引的序中紀錄一位大體老師的留言:「但願在我身上劃錯千刀萬刀,也不願在病患身上劃錯一刀。」這種精神,著實令人動容。
這天大體實驗後,坐車回家的途中,我閉目沉思。我是何其有幸,在短短這學期內能和大體老師相處;我是何其有幸,能接觸到平常人鮮能接觸的畛域。尤以目前臺灣的風俗上十分講求過世後遺體的完整,因此捐贈大體的大體老師,其愛心令人十分感佩,至於對我們這些學生來說,對於大體老師如此無私奉獻的精神,除了感激還是只能感激。
只是,我認為對其親屬來說,更是種艱困的抉擇,家人,是一縷割不斷的線,絲絲縷縷緊密地牽連,分享同一份喜悅、也承擔同一懷悲戚。忍痛捐贈親人的大體,猶如十指痛歸心,未知心中是經過何種沉痛掙扎始嚥淚填表,那種感覺,直如切膚。印象中,那天走出捷運站時好像也是飄著雨,好像也是踏著斜雨歸來。
踏雨,是場邂逅,淅瀝,卻悠長;親情,斷難割捨,無語,卻沉痛。
依然是無言,但縱使只是無言的會晤,卻在我心頭刻下烙印;縱使這陣雨並不終日,卻讓我體會親人間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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