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一如天竺常見的象,但更加壯碩,炯炯有神的眼睛之中,似乎透露著不尋常的餘光,乳白色的象牙,記載著歲月的流逝,也彰顯著凜然的威嚴,象背上駝著木製的架子,架上各坐兩名象伕。象在天竺並非罕見,但這兩頭象的後面,拖著堅固的籠車,籠子是以千年楠木所製,尚自飄著木香,縛以粗逾人臂的麻繩,令人驚異的是籠中七個皮膚黝黑的人。
在德干高原的古老陸地上,是達羅毗荼人的故鄉,他們的祖先,曾經建立過輝煌的安度羅帝國,與北方的貴霜王朝相抗衡,但如今,卻淪為異族所轄。這七個皮膚黝黑的人,正是達羅毗荼人,他們本來都是南方國家中最英勇善戰的戰士之一,但現在已淪為俘虜,他們要被送往曲女城—敵國的首都。
一周前的征戰,對他們來說,仍然是歷歷在目,奮勇殺敵,是他們當時唯一的信念,但雙拳不敵四手,好漢不敵人多,敵方人馬如潮水般湧來,他們最終筋疲力竭,被愛才的敵將所縛。
「難道就要如此束手就擒?」籠中其中一人低聲用士兵們聽不懂的話問道。
「事到如今,又有何辦法?」
「不,一定還有方法!」
不知道是太過鬆懈,還是認為他們的俘虜絕對無法逃出這個籠子,抑或是長途的跋涉讓他們處於昏聵無神的狀態,架上的象伕及隨隊押解的士兵們,都不太去留心籠中的動靜,這給了這七個俘虜絕佳的機會! 忽然間,七個人的眼中發出了亮光,這是在危難中發現一絲希望的眼神,他們突然注意到,有一絲神秘的光線映著耀眼的陽光,自其中一人的腰帶下反射出來。雖然他們身邊已沒有武器,但他們身上卻都有一副在他們國家中象徵戰士精神的佩飾。這是高原上所產的礦石,雖看似不起眼,卻堅硬無比,經過巧匠精雕細琢地打造後,是一塊近乎菱形的灰黑色佩飾,約略一隻手掌的大小,上面雕刻著古老的紋理,盤旋的紋路,形成一個鮮明的圖案,玄秘而尊貴。他們慶幸搜身的時候這塊佩飾沒有被搜走,在這個楚囚對泣的情況竟派上用場。
「如果用這塊佩飾慢慢的割這幕龍的話,以我們的功力,差不多三、四天就可以逃出去了!」其中一人說道。
「那要怎麼不被他們發現呢?」另一人問道。
「波羅王朝的士兵們防範並不森嚴,尤以近幾天為甚,連我們的手都不綁了!」
「沒錯,白天趕路的時候,我們可以邊走邊切。」
「要割掉兩根木頭,我們才出的去,以此形勢而言,一人站著割上面的部分,一人坐著割下面的木頭,到了差不多到此,我們再以掌力擊斷,順勢便可逃出。」他邊說邊比著木頭的後沿,其他人目光跟著移動,都點了點頭。
「還需要兩個人留心士兵的眼神,及時提醒大家。」
這七個人果然不愧是一國的精英,在他們的努力之下,才三天多的光景,他們已將兩木製籠牢的欄杆上下兩段個切出一道他們出掌一震便能震斷的裂縫。這時,他們正漸漸感覺身旁人聲的嘈雜,以及見到這隊軍旅而紛紛避開的人民。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挑那時候出手了!」
「晚上,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只有兩三個守衛,原應是最佳的時機。」
「但是,現在好像已經進入了某個城市的近郊了,如果這已經是曲女城的話,已經沒有夜宿的機會了。」
「依我的推斷,現在正是良機!一來他們目前十分的鬆散,沒有甚麼防備,看到我們逃出後,在第一時間內應該無法回神;二來現在已經靠近了市區,平民雜處,逃出後混入人群要逃遠並非難事。」
整個隊伍在大街上緩慢的移動,一旁的群眾紛紛避開一條讓隊伍能夠通過的大道,夾雜著各式各樣的歡呼聲,他們望著自己國家出征的戰士凱旋歸來,與有榮焉。
碰!碰!兩聲巨大的聲響劃破了周遭的一片嘈雜,也喚醒了好似還在睡夢中的隊伍,但一切已然太遲!七個俘虜中功夫最好的兩人,雙手四掌同時擊落在兩條直木之上,直木應聲而裂,飛起的兩段木頭,分別打向後面跟隨的士兵們,籠中的七個人,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先後逃出籠牢,散入人群之中。後面的士兵尚在恍神地、自在地走著,哪知道閃避,這突如其來的木頭,剛好砸到前兩個士兵的身上,「啊~」的一聲,前兩個士兵往後倒去,壓在後兩個士兵的身上。
在後面押隊的將領,聽到了聲響,即知有變,匆忙趕到隊伍前方,見此情形,心道不妙,但俘兵已逃入人群之中,無從找起,一時之間「抓逃兵」之聲四起。
這個將領名叫卓法蘭,雖然他的心中也十分混亂,但他不愧為當世將才,面對如此混亂的場面,卻不慌張,對身旁的傳令官道:「傳令下去,隊伍不許亂,直接進城。」
「令全城兵士,分為十隊,各由兩個將領所領,分別巡邏城中十區,務必找出七名逃兵。」
「再令全城百姓,若見皮膚黝黑的異國人士,盡速向官府舉報,切勿私藏,否則以斬首論,或若擒之,賞金千鎰。」
卓法蘭身旁一個參謀道:「區區百姓,豈能捉住這幾個身負絕世武功的戰士?」
卓法蘭悠然一笑:「言之有理,但我只是讓他們無法在王城立足而已,如此,我們就有更多的時間防患。唉,王城之中忽然多出了這幾人,若不嚴防,不免興起一陣興風大浪。」
參謀道:「將軍真非常人所能及啊!」
一眾人馬,盡皆入城,城門緊閉,刁斗森嚴。
夜,蒼穹卻無月。恆河岸旁,菩提樹下,坐著七個人。
「老大,如今如何是好?」
「剛剛我逛了一圈,曲女城中已然刁斗森嚴,也無我們的藏身之處,看來那個將軍,還可算是人才。」
「國已亡,家又不復存,將何去何從?」
「難道將要流浪終身?」
悲到極處極靜默,沉痛的心境,已非言語所能表達,他們輕閉雙眼,希冀夜晚的涼風能夠稍稍減輕心中的沉痛,風吹雲過,細雨紛飛,但他們卻沒有任何動作。別離就恰似一場雨,分開的人們,就如同落下的雨滴,在大地四處流浪,再也難以尋覓在雲端時身畔的水滴。
風流雲散,一別如雨……
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疑舉袂,叢蘭浥露似霑襟。獨坐亦含顰。
洛陽是唐朝的東都,在堅固的石城之下,有穿著花卉園林之衣的內涵,少去作為首都的政治色彩與種種紛爭,洛陽有著它更樸實、更安寧的一面;但另一方面,洛城不愧為歷朝古都,坊市、歌樓亦不遜於長安,一片繁榮昇平的景象構成這個城市的面貌,也因此,洛陽城常常是罷官去職的官員休養靜息的所在。
暮春三月,洛陽城南,皓月千里,雲淡風輕。但在如此華美的夜色之中,不但有點靜謐,又有些蕭索。城南,一個華麗巨大的宅院中,一少女在閣樓之上,正倚著雕琢十分仔細的欄杆,遙遙望向北方,低語:「春又過了,華年將逝,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故鄉。」眼中泛著晶瑩,隨即閉眼,讓淚珠沿著白璧般的臉頰留下。
原來,這是當時一個勛臣楊望長的宅院,由於楊望長當年隨著郭子儀平定安史之亂有功,因而加勛襲爵,加官為吏部尚書,躋身於一流之列。爾後,雖因年事已高,早已辭去職務,不太過聞政事,但他早已將尚書的權力交給他的兒子,讓兒子繼續在朝廷上扮演著決策官員職位的角色。如今,他閒居洛城,享受著人世間的榮華富貴,這個宅院的壯麗幾乎已經是洛城之冠,美輪美奐之態、雕金琢銀之表、山楶藻梲之飾、貫朽粟陳之積,加之侍衛縱橫、臣僕羅列,良馬實外廄、美人充下陳,更顯得一片氣派。而那個閣樓上倚欄垂淚的少女即是他眾多歌妓中之一!
隔日餔時,楊府的會客樓中,楊望長坐在太師椅上,問身邊的隨從:「客人離開否?」
一旁的侍從匆忙道:「豈稟老爺,尚未等到回報。」楊望長嗯了一聲,對侍從說道:「這三百鎰白銀就先搬到財庫中放著,餘下這些珍寶,也一併搬到寶庫之中,詳記數量樣式。」語罷,繼續提筆寫桌上那封還未完成的信。
不一會,有侍從來回報說客人已離開楊府。楊望長略一抬頭,睜大了不顯老態的雙眼,對坐在側邊的一個中年男子道:「方總管,他送的禮倒也不輕,較之昨日那個好上了不少,明日,你將這封信親自送去長安給華少爺,升擢之事,他自會定奪。」
方總管道:「是。」恭敬地取了信後隨即退出房外。
其餘侍人、侍女也正簇擁著楊老爺用晚飯。這一天烏雲翳日,不似昨日的晴朗,楊望長仰頭嗟嘆一聲,繼續向前行。正當楊望長要跨過門檻時,忽然空中一記霹靂,伴隨著清脆爆破的聲響,將傍晚昏暗的天空劃分為二,楊望長突覺一陣心悸,連忙用手撫著心口,接下來轟的一聲,響雷憑勢而下,楊望長不覺眼前一黑、雙腳一軟,逕自暈了過去。
一旁的侍從見狀,連忙從左右攙扶起楊望長,大聲叫道:「來人啊!來人啊!」一時之間,楊府上下恰似群蜜蜂般左右亂竄。莫約半刻鐘後,楊望長已然安臥臥房,楊府方稍平靜。
在洛城的橋畔,一個肩著一根扁擔、穿著樸素、正在賣燒餅的中年人正與一樣在橋邊賣包子的老人交談。
「你知不知道那個楊府的楊大人昨天昏倒了?」
「怎能不知啊!此事現在已傳得滿城皆知了!且聽說楊大人是於廳前暈倒的。」
「反正眾所皆知,他也不是甚麼好官,比起十年前在此的元載,也只是少了欺壓善民罷了!」
「這樣就好多了!做官清廉,吃飯配鹽。別做夢了,唉,現在世上哪有幾個清官?」
楊望長暈倒臥病在床的消息不脛而走,遑論市井小民,達官貴人耳聞者更是為數不少。
長安城中的崔家,雖非歷朝達官,但於大歷年間家族聲勢直起,崔老爺望著自己辛苦建立的基業,雖偶覺疲倦,但闔眼思之,不禁露出一抹笑容。崔老爺年約五十光景,臉色紅潤,有些許皺紋,卻掩飾不住那股得意之氣,以庶民身分於十餘年間一躍為朝中要官,於當時雖非無有,卻也不過百一。今年,他的長子崔玉頫始弱冠,便於朝中擔侍衛之職,更是喜上加喜。
「呀」的一聲,房門已開,崔玉頫正於書房中看書,聞聲忙轉過頭來,見是崔老爺,連忙叫了一聲「爹」。
崔老爺道:「你知道我特別來找你有何事?」
崔玉頫道:「不知。」
崔老爺道:「你如今於朝中為侍,當多熟識各權貴,以通日後之路。適才有人報說,住洛陽的楊望長身體不適,他與我為故交,你當前去探望探望,順帶攜禮及柬帖,盼明日即往。」此時,老爺身後有個奴僕正捧著茶水進來,這個奴僕,身材適中卻顯得十分精壯、皮膚黝黑,直覺便非中土人士。
崔老爺指著身後的奴僕問道:「這便是你平日所提及的磨勒嗎?」
崔玉頫答道:「是!」
原來這個名叫磨勒的奴僕,正是當時南天竺七個戰士之一,磨勒當時於恆河畔與同伴一別之後,輾轉由海陸來到揚州。揚州綠煙紅霧、楊柳依依,如此異鄉美景徒令亡國之臣倍感悲傷,不忍觸悲戚之弦,故隨北上商船經運河而抵洛城。身處異地,語言不通,雖付絕世之能卻無從使用,便思先融入此地在計議。一日,磨勒於城郊遊蕩,洽好崔玉頫騎白馬閒步而過,磨勒見狀,縱身於白馬之前,支吾其辭連同比手畫腳,崔玉頫見狀,憐其無助,便攜至崔府為僕,磨勒為先求蟄伏,便也應了。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憶多情,曾為繫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光陰荏苒,一年光景轉眼即逝,磨勒不僅已習唐文,此時也成為崔玉頫的心腹之僕,雖身處貌似太平的唐帝國,然心思卻時常徘徊在遙遠的家鄉,南天竺的人們,不知道過得如何?當年恆河一別的各位弟兄,如今亦不知身處何處?恆河之水依然滔滔,故國卻已不堪回首。朝來為奴,暮徒留悲,明月皎皎,哀思悠悠,韶華易逝,故情渺渺,人生至此,天道寧論!
壯麗如新的建築、鮮紅似血的大門、高聳兀立的雕甍、晶瑩新製的陶瓦,大門兩旁各有一巨大的金獅,張牙舞爪、橫眉怒目,在太陽照耀之下閃閃發光,好不氣派!並有侍衛數人立於側,不苟言笑,大門之上,門簷之下橫掛一匾,以金字題曰:楊府。這便是古時所謂的朱門,當真是一派榮華富貴!崔玉頫通報之後,暫立於大門前,尋思:「似這般大的宅第,亦不遜色於皇宮,看來這楊望長亦非等閒人物,當小心應對,以免丟了崔家的顏面。」
一入大門,又是另一副景象,三名侍衛領著崔玉頫走過重重亭臺樓閣,小路蜿蜒曲折、假山假石林立,甫過幾彎,崔玉頫已然忘記來時路,不禁尋思:「果是侯門一入深似海,一般小官之家,哪見過如此巍峨的建築?哪走過如此幽美的迷宮?」也不知走了多久,過了一個大彎後,挺卓的蒼松之後突然出現一幢兩層的華樓,當是楊府會客之所,崔玉頫身旁的侍衛道:「公子請入,楊老爺於此候公子之臨。」
及入堂內,崔玉頫拜傳了父命。楊望長見他容貌如玉,初見面便有了好感,及見他舉止安詳、發言清雅,心中更是暗暗嘉許,便欲邀其共賞盤鼓舞。
楊望長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崔老弟有子如斯,當真是福份匪淺。賢侄,是否陪老朽共賞一段盤鼓舞?」
崔玉頫答道:「盤鼓舞源出於漢代,流傳至今已少有人會,能於世伯此間欣賞,更是我上輩子修得的福氣!」
一池靜水輕臥於山巖之間,水面上浮著些許的蓮葉及片片微黃的落葉,徐風輕拂水面,吹起了一波波的縠紋,水池正前方,正是所謂的舞榭歌臺,眾人坐於題名曰:「明鑑堂」的觀臺上,靜待那漢代的盤鼓舞。
盤鼓舞為踏在盤與鼓上表演的舞蹈,盤與鼓於地面上羅列,舞者或男或女,身著特殊服飾,長袖飄飄,腳上亦著特殊舞鞋。
崔玉頫但聽那鐃聲一響,音樂隨之飄至,只見舞榭旁有伴奏者數人,分持瑟、笙、簫、塤等樂器。舞者隨樂起舞,羅衣從風、長袖交橫,身體迴旋,一雙雙腳不時在盤與鼓上敲出扣人心弦的節奏,時而曼妙迴旋、時而踏觸盤鼓,似飛鴻轉翼、如輕燕迴身。或疾或徐,或輕或重,疾如飛鳧迅體,徐彷處子回眸,輕似纖翮旋飄,重若淵流直落,倏然一聲,眾樂齊發,戛然而止。
悠悠之聲,由遠而近,由小而大,音樂漸起,舞者續以靈活巧妙的舞姿,跳躍於盤鼓之間。此時崔玉頫注意到,一絲悠揚的歌聲,從一位女歌者杏口中輕吐,這年輕少女可謂「姣服極麗, 姁媮致態。貌嫽妙以妖蠱兮,紅顏曄其揚華。眉連娟以增繞兮,目流睇而橫波。珠翠的皪而炤燿兮,華褂飛髾而雜纖羅。」
顧形影,自整裝;順微風,揮若芳;動朱脣,紆清陽。少女的歌聲雖不大,但其他樂器所發出的聲音卻也無法將其掩蓋,歌聲和諧的融入樂聲中,形成不可或缺的一部份,相輔相成更彰顯出彼此的重要。
愉悅的光景特別易逝,正當崔玉頫正陶醉於少女迂迴的高歌時,整齣舞蹈已然結束,然而他卻仍如癡如醉,霎忽,崔玉頫為楊望長與一旁侍女的交談驚醒,方回過魂來。
不知不覺,湛藍青空已染上一抹嫣紅,楊望長故留崔玉頫共進晚膳。伐冰之家晚膳式樣之多、菜色之麗、金樽玉碟之采已毋須贅言。
用膳之後,一女擎金甌,排闥入室,置金甌於桌,後皆悄立於楊望長身後。崔玉頫一瞥之下,驚覺其中一麗人便為方才舞榭歌臺中高唱的歌女,當時遠觀,只覺歌聲動人,此時近看,更覺她清秀可人,動靜之中自有一番嫵媚,非言語所能表。
楊望長似未察覺到崔玉頫的眼神,仍道:「賢侄,此桃與別處不同,當是極品!」崔玉頫聞言,方顧各金甌之中,各貯片片蜜桃,浸於甘酪之中,顏色淡而飄香,斷非凡品。此時,楊望長轉頭顧三麗人,道:「紅綃,侍公子食之。」紅綃,正是那名歌女!崔玉頫暗喜,見那少女取金甌微步而來,心中砰砰直跳,兩頰漸紅,雙眼視線連忙迴避,鼻中聞著逐漸濃郁的脂粉味。
紅綃以匙舀鮮桃食之,崔玉頫抬頭見到紅綃玉容,兼之盈盈一笑,忽想到正於眾目睽睽之下,故羞赧而不肯食,雙頰酡紅直透至頸,但思楊望長於此,不得已而喫了一口。然自喫了第一口之後,便似庶民見了珍鮮瑤饌般大啖了起來,不知是蜜桃香甜,抑或是因持匙的紅綃所餵而亦加甘美,在矇矓之中,金甌已然見底,紅綃見狀微微一笑。
晚霞已散,黑幕已籠罩蒼穹。崔玉頫告辭後,楊望長道:「老夫臥病,尤謝崔家青眼,特來相訪。賢侄,今後若逢閒暇,可常訪蝸居,以添蓬蓽之輝。」崔玉頫答唯唯,楊望長遂命紅綃送崔玉頫出院。
晚風拂枝影暫斜,最留人醉是月光。崔玉頫隨於紅綃身後,過嶙峋之山石;步蜿蜒之小徑;浸明澈之月光;見蓮步之麗人,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能表。天下無不散筵席,彈指之間,已見楊府大門,只聽得紅綃云:「崔公子,請。」崔玉頫心中頓感惆悵,回顧正欲言語,但見紅綃似有語相告,忙回神清醒。只見紅綃伸出玉手,先立三指,再翻了三次手掌,後指著胸前的小鏡子,道:「記取。」再來便不言語。崔玉頫望著楊府朱紅色的兩片大門漸漸闔上,方慢步離去。
崔玉頫回到了長安崔府,稟告父親楊望長之意後,即回到書房。但此時崔玉頫心中除楊府中的紅綃,豈容得下其他事物?
家中僕人連忙傳報:「少爺不知為何神迷意亂、語減容沮,鎮日皆不飲食,惟臥於床上,眼神呆滯,若有所思」
另一家人忙道:「且少爺不時吟詠著一首詩,詩曰:『誤到蓬山頂上游,明璫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瓊芝雪艷愁。』」
月夜星垂,未久已冉冉能視朝暾,晨風似信使,卻無法捎來過重的相思。偌大的一個崔府,上下數十人竟無一人能猜透崔玉頫的心意。
磨勒雖忙於雜事,然一聞訊,忙至書房探望,只見崔玉頫魂不守舍,眼中失去了神采,故問道:「公子,你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告訴老奴。」
崔玉頫淒然一笑,道:「我所思之事,汝輩焉知?毋再來問我襟懷中事。」
但磨勒聽此言,非但不退,反答道:「公子何視老奴為外人,但言,當為公子解釋,我磨勒縱橫天竺二十餘載,鮮有不成之事。故無論何事,我皆替公子辦成。」眼中閃爍著堅毅的光芒。
崔玉頫忽覺眼前的磨勒並不似自己所了解流落異地的磨勒,但覺磨勒散發出一股不尋常的氣勢,他雖在大唐帝國中閱人不少,卻再無一人有此態,又聞他所言不常,遂把於楊府中之事,盡告磨勒。
磨勒聞言後,並無其餘表情,但道:「此小事也,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若此?」崔玉頫又告訴磨勒紅綃給他的隱語,並道:「她所做的動作,吾苦思之,卻不得其解,委實困矣!」
磨勒聞此隱語,閉眼半晌,後忽睜眼,目光似刃,崔玉頫駭得不敢言語。磨勒緩然道:「此隱語亦不甚難,當為紅綃盼汝解之。」語稍頓,又言:「楊府之中有時院歌妓,而立三指者,謂第三院耳。反三掌者,共計十五指,以應十五日之數。而胸前小鏡,言明十五日之夜圓月如鏡,望公子於當時前往相會。」
崔玉頫聞言,大喜,臉色漸漸紅潤,也頓時有了元氣,然思楊府戒備森嚴、出入不易,若無名正言順之理,仍難以出入,原本以揚起如雙翼的眉毛頓時間又回復原狀。又問磨勒道:「楊府森嚴,眾所皆知,你有何方法能解我心中塊壘,達成吾十五之夜之約?」
磨勒微微一笑,道:「後天晚上為十五之夜,請公子準備青絹兩匹,為公子製作緊身夜行之衣。」崔玉頫自然應允。
磨勒又道:「據老奴所知,楊府內有猛犬鎮首歌妓院門,常人無門而入,縱僥倖進入,亦必為猛犬咬嚙而食之。此犬為曹州孟海之犬,其警如神,其猛如虎,縱虎豹見之,當且辟易,況乎人?縱有猛犬於斯,公子切莫操心,此世間非老奴不能斃之,是夜,奴必為公子撾殺此猛犬。」
崔玉頫聞言,喜上眉梢,遂宴犒磨勒以酒肉,心中惟期盼者三五之夜。
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沒有影子的夜晚,是做案的良辰,風蕭瑟地呼嘯,更增添了詭譎的氣氛。
不過這一晚,月明,風亦不大。三五之夜,月兒圓圓照九州,各個角落,好似都有月光的足跡,磨勒與崔玉頫,身著夜行緊身衣,此時正在洛城南。打更的梆子已響,緊接著聽見鑼聲三響,業已三更。
磨勒對崔玉頫道:「公子先於此稍待,奴先進去為公子除掉猛犬。」
只見磨勒攜鐵鍊錐而往,兩三個輕跳,已然躍上對街楊府側牆的屋頂,彈指之間,已然不見蹤影。崔玉頫不禁嘆道:「市井之中果然是臥虎藏龍,想不到我崔府之中,亦有如是高手。幸好我從未虧待過他。」
莫約過了一頓飯的光景,磨勒已回,告崔玉頫道:「猛犬已為老奴所斃,當無餘阻礙矣!」
崔玉頫喜道:「可進去否?」
磨勒答道:「可。」並於崔玉頫耳邊吩咐了一陣。
磨勒遂負崔玉頫,一躍而上楊府之側牆,崔玉頫只覺身形輕飄,如騰雲駕霧般,幾個起落,已越過重重屋閣,最後停於歌妓院內第三門。
磨勒道:「此即是矣!奴於外看守,公子若遇不測,可急召老奴。」
崔玉頫目光所及,但見繡戶虛掩,蝠狀檀木窗格後的薄博宣紙,透著微黃且搖曳的燈光,玉頫走近窗邊,注目著宣紙窗後的人影,隱隱約約聽到紅綃長嘆而坐,似有滿腹幽怨而未得解,未久,又聽得吟詩曰:「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碧雲飄斷音書絕,空依玉簫愁鳳凰。」
此時,楊府上下的侍衛皆已入睡,萬籟無聲,唯有此閣仍透著昏黃。崔玉頫掩不住殷切之情排扉掀簾而入,但見紅綃未施脂粉,然於昏黃曳曳的燭燈之下,更顯得清新脫俗,猶似出水芙蓉潔而不染,又似太虛飛仙冰心玉質。
紅綃初為排扃而入的崔玉頫所愕,驀然回首,但見是崔玉頫,難掩愉悅之情,忙下榻執玉頫之手,道:「妾知郎君穎悟,必能識吾隱語,故當日以手語也。然楊府守衛森嚴,又兼之有猛犬戍夜,未知郎君有何神術,竟能至此?」
崔玉頫慚道:「書生不才,難識巧語,然吾有僕名磨勒,吾能到此,盡磨勒之謨。」
紅綃奇道:「未想現世竟有如此之人!」又問道:「磨勒今何在?」
崔玉頫道:「正在簾外。」遂召磨勒入,見過紅綃,紅綃以金甌乘酒以敬磨勒,道:「若無磨勒,豈有今夜之約?」
月光斜入窗紙,映下了窗幅淡淡的影子,三人對飲了一陣。紅綃臉稍紅潤,繡口微張,輕道:「妾家本富,居於洛陽城北。誰知那楊望長得勢,舞弄朝廷、興風作浪,附其者生,違抗者亡。妾家不甘淪為其爪牙,卻為之誣陷,家敗人散,淪落街坊。楊又逼為姬僕,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鬱結。縱玉箸舉饌,金爐泛香,雲屏而每進綺羅,繡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願,如在桎梏。」哀燈影下述平生,恰似纏絲層層解。繡眼泛光難梗咽,盡述平生所恨事。熱蠟成滴感其悲,凡人何能不淚垂?
紅綃紅著眼眶,低語問道:「磨勒既有此神術,何妨為脫狴牢。所願既申,雖死不悔。論為僕隸,願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崔玉頫未知是感於其生平恨事,呆坐於旁,愀然不語。
磨勒聞紅綃自白,沉思己平生之事,感既同為天涯淪落人,何不助其脫困?故道:「既堅定若此,此事亦小事矣!」紅綃聞言甚喜,故同計越離楊府之方。
磨勒先為紅綃負其囊橐妝奩出城,往返三回,又至楊府歌妓院第三門,但見他臉未紅、氣未喘。
磨勒道:「方才出城之時,見天色微明,此回負公子小姐二人齊出,若不速去,為楊府侍衛等所見,將功虧一簣!」
磨勒遂負起崔玉頫及紅綃,躍過數重屋頂及垣牆,如在無人之境,楊望長府中侍衛,不知是安逸過久,抑或是磨勒身形太快,竟皆無忍警覺。未久,磨勒三人已出洛陽城,崔玉頫也將紅綃帶回書房藏匿。
次日清晨,楊府其中一個守衛巡視時,發現猛犬已然斃命,諕得瞠目結舌,獃立了半晌仍說不出半句話來。另一守衛見狀,明知事變已發,仍然硬著頭皮去通報。
楊望長甫用完早膳,聽得此事,又有侍女帶來紅綃失蹤之事,不禁大驚:「我楊府各門,守衛甚嚴。為此事者,來無影去無蹤,勢必為俠士高人所為,已他如此功力,若要取我項上人頭亦非難事,留下此人亦是禍患!」不知是懼怕還是為了要保密,楊望長亦不追究,同時令全府對此事緘口。
至此,紅綃便於崔府中安然度過兩載。
春暖花開,是游宴的良辰,東風徐徐,楊柳輕拂,如煙如幻。這日,楊望長沉痾甫癒,正於庭院中閒閒漫步,觀草木批新綠,聞鮮花送清香,正陶醉於東君精緻可人的擺設當中。
忽然,一陣雜聲如鼓聲般震動著他的耳膜。
「老爺!老爺!」楊望長突覺心煩,如此的景致竟被無情的聲音所勒,但他仍問道:「何事?」
一侍人答道:「姑媽說道,她適才於長安曲江乘船遊江時,忽見鄰船上正是紅綃,她身旁所立者似為長安崔家的崔玉頫。」
楊望長捻著鬍子皺眉道:「紅綃不是兩年前那夜失蹤的那個歌女,難道此事和崔玉頫有關?來人啊!召崔玉頫來此,我有事詰問之。」
崔玉頫見事發故不敢隱瞞,戰戰兢兢的說明一切始末,皆因磨勒負荷而去。楊望長聞言道:「此實為紅綃之過也,然她服侍你也兩載矣,故暫不追究於她。然而磨勒,吾須為天下除害!」說罷,右手大力一敲桌案,大叫:「傳令下去,備精英甲士五十人,立即至長安團圍崔府,必擒磨勒!」
日還未上三竿,長安的崔府已被五十名甲冑之兵團團圍住。街坊之鄰,或嚇得躲於房內,或於遠處窺探。這五十名甲兵,有一半持劍拿盾,另一半手握弓箭,視其面貌皆無表情,想而必為精練之兵。又見楊望長騎馬於後,身衣重甲,傳令:「令磨勒出!」半晌,並無動靜。
楊望長吼著:「若再不出,無怪我入內捉人。」同時,弓箭手盡皆拉滿了弓,蓄勢待發。
崔家本已敞開的大門中,緩緩地出現一個人的影子,眾人並未聽見腳步聲,然而人已至門口,這人說高不高、說矮亦不甚矮,皮膚黝黑,眼窩稍稍陷入,判非中土人士。身著一般奴僕的長衣,然而卻自然而然地發出一種傲然的氣息,眾人不禁被他無語卻強大的氣勢逼退一步,他就是 ─ 崑崙磨勒!
磨勒手中握著一柄普通的匕首,眼中露出精光。楊望長見他如此樣貌,有些後悔,心知磨勒定非庸手。也不知如此對立了多久,磨勒縱身一躍,人已高了數丈,轉眼即要躍上了高牆。楊望長急令:「射箭。」二十五名弓箭手一齊放箭,盡瞄準牆上齁色的身影,霎時間箭矢如雨,令人不敢直視。然而磨勒卻似有翅的鷹隼,右腳尖於高牆上輕輕一點,人已翻過了高牆,頃刻之間不知所向,眾人盡皆驚懼,卻只得望著連發的箭矢自牆上簌簌滑落。
楊望長心道:「不妙!未知此獠功夫竟如斯之高,吾得罪一高人矣!從今日始更要多加小心。」
此事一過,楊望長悔懼不已,每夕皆命家童、侍衛持劍戟以守護,仍覺不安,夜間總為惡夢驚醒。約一年有餘後楊望長疑因驚懼過度而撒手人寰。
十餘年後,崔家有人無意間看見磨勒賣藥於洛陽市中,容貌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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