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常般寂靜的夜,闃無人聲,蕭岑雙書桌前的燈還亮著。也許,對於夜貓子來說,靜謐的夜半反倒精神好、效率佳,又或許是在一日活動將盡時感受到無形的壓力才加倍利用最後的時光。因此,他總選擇夜闌人靜時,高效率地完成待辦事項。一樣輝亮的燈光、一樣發光的螢幕,然而,是夜卻籠罩在一股不尋常的氣氛中,岑雙不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正當他埋頭於專注之事時,窗外一陣騷動攫獲了他的注意力。漆黑的玻璃窗,往往在漆黑之夜映著室內柔光的是一面明鏡,而此刻,鏡子後面卻似有生物蠢蠢欲動,彷彿欲突破這層束縛似的。
房間窗外的小窗臺上,擺著多年前由鄉下老家搬來的一叢蘭花草,不過已從當時稀疏的小苗長成如今葳蕤的樣貌。這種蘭花望上去一逕翠綠如軟劍般的葉,今春,還曾綻開優雅的花,橘色的花瓣上綴飾著如淚珠般的紅點,為早春的美景更添丰采。
雖然與室內鏡射回來的影像交錯重疊,蘭花葉拍擊玻璃窗的動態感卻彷彿突破周圍的寧靜般憧然赴目。
是睡眼矇矓呢?還是外面有風?目尚明瞭,亦無風聲。盆栽無風而自舞,岑雙的心頭稍稍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
蘭花草原本薄且呈新月狀微微垂下的葉片,此時竟如怒髮衝冠般激烈地拍打著玻璃窗。在沉不住氣的蘭花草中,隱隱約約看到了幻化出來的人形,由模糊逐漸轉至清晰,最終維持在半透明的狀態。
漸漸熟悉的身影,勾起了岑雙塵封已久的回憶。
「啊!這不是堂姊嗎?」岑雙揉揉眼睛。想起年幼的時候,放學後時常與堂姊一同嬉戲,沒想到在國中一年級那年,堂姊舉家搬至國外定居。隨著歲月流逝與兩地相隔,相見的機會自然微乎其微。
誰知道,去年晚春,暄風徐徐、黃鸝百囀時,卻隔洋傳來駭人的噩耗,堂姊意外離世!也不知多少深夜,眼淚不知暗自落下幾回。只要腦中記憶逡巡至此,岑雙就彷彿只是駕馭著一軀被抽走靈魂的軀殼,心裡空蕩蕩的,彷彿遺失了甚麼似的。悲愴已極的心,使他僅能慨歎玉樓赴召以及命運的無常。命運已將他童年的回憶逐漸淡化,而他也逃避著這段記憶。
「堂姊!你回來了嗎?」岑雙低語呢喃,語中透露著殷切的期盼。蘭花極靜默,影亦無話語。岑雙緩緩伸出手,就在手指欲碰觸到玻璃窗的同時,那曾經熟悉的身影竟一瞬間消失無蹤,徒留下觸電般的驚愕。
驚愕之餘,原來是場夢。斜倚在桌前,卻已然不惺忪,適才的夢,已如醍醐灌頂般浸淋岑雙一身,此時他達到異常的清醒。
起身到窗戶旁,岑雙輕輕地撫摸著玻璃窗。猶是晦暗的街道,在路燈的照明下仍然濃睡;陽台上的蘭花盆栽,亦是沉沉地、優雅地垂睡,只是如劍的葉上輕浥著點點晶瑩的露珠;窗外暗藍色的夜空此時已被輝光披上層薄紗,訴說著晨曦的將來。岑雙心頭,卻只縈繞著剛才置身其中的夢境。夢的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夢人的情感。
想起了佛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那部從來未曾參透的典籍。
「看來夢境果然會引導出深藏於如九曲迴腸般大腦中的潛意識。縱使理智上壓抑著,潛意識往往透過夢境來表象。」在這個夢的背後,究竟是隱藏著些甚麼呢?芳魂不是偶然出現,而是存在良久。
曾經讀過古今中外諸多鬼故事,如果真的有鬼魂的話,除卻厲鬼外,心地好的鬼應該也不少吧。岑雙想著,若是堂姊的話應該也會默默地幫助我吧!
這幾天,岑雙的思緒時常遨遊於記憶那神秘卻又注滿過往喜怒哀樂的境地中。原來以往刻意地壓抑深藏的情緒只是治絲益棼,經過了這麼一晚、這麼一夢,思緒如同潰堤洪潮、襄陵之水席捲而來。
岑雙國小時住在鄉下的三合院,一如傳統上大家族齊聚一堂,跟一票親戚間自然而然和樂融融地相處。
一天晚上,就當岑雙坐在矮小板凳上看著電視視節目時,堂姊悄悄走進來,臉上掛著得意又神秘的笑容,小聲地在他耳畔說道:
「你一定沒看過仙人掌花吧,過來看看吧!」
於是,岑雙隨她輕輕推開十分容易喀茲喀滋作響的木門,繞了個圈來到植滿花花草草的後院中。
在月光籠罩、微涼的夜晚,一株球形仙人掌上承著一朵平時未曾見過的花,淡黃色的花瓣尾端撒上一抹微紅,雙層的花瓣中央則是淡紫色交錯叢生的花蕊。有了這朵花,岑雙看到的好像就不是平時武裝著尖刺有如侍衛般守護著花圃的仙人掌,岑雙在這朵花中,看到了更多的生意與美。
第一次親眼目睹仙人掌花的岑雙不禁發出驚奇的讚嘆!
「你以前看過仙人掌花嗎?」岑雙問道。
「以前看過一次,不過仙人掌開花的時間不多,一年難得看到一次吧!而且像這株仙人掌只在晚上開花呢!」
「那你怎麼知道它今天會開花?」
「我前幾天剛好看到它的花苞長出來,就猜想說是不是最近要開花了。」這仔細入微的觀察力到現在岑雙仍是莫及。
「哇!真漂亮!」
「當然是很美沒錯,不過就像曇花一樣,明天太陽出來後就謝了。」
這時,白色的花已全然綻放,揮灑著典雅的氣質。岑雙整個人好似已被花的絕美所填充,雙眼目不轉睛地咀嚼這場輝煌的盛宴,除了這讚嘆外竟容不下任何詞彙。
岑雙想起以前讀過的一首詩,提到彩虹就燦爛了那麼一回,在短暫的幾分鐘獲得人們的讚嘆、傾慕,它的存在因存在於人們的心中而已有價值。比之彩虹,仙人掌花何嘗不是如此呢?只是在華麗之中又多了一分孤傲、一分寂寞,孤芳默默在夜裡綻放,朝暾初上已然凋委,花若有情,不知道是不是會眷戀綻放的時光呢?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兩年前的暑假,那時堂姊全家返國探親、遊歷,唯一的錯愕是隨流年易改的容顏。多年不見,依然一見如故。深黑色的瀏海,難掩她雪白的前額,稍微瘦削的臉龐,更彰顯對於信念的堅定。即使穿著著輕便簡單的衣裳,堂姊仍是落落大方,不失清新脫俗的氣質。
在岑雙眼中,堂姊不僅僅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而更像是清新脫俗、納有王者之香九畹心的空谷幽蘭。
堂姊在岑雙的印象中也是個追求完美的人。
那時,如以往般地閒話著:
「人家說時間會慢慢改變一個人,在國外住了那麼久,你的個性跟以前感覺起來好像沒甚麼改變耶。」
「是嘛?說不定有改變只是你看不出來罷了!」
「說實在真的看不出來啊,不過不是有入境隨俗這種說法嗎?」
「是啊,我是覺得入境隨俗只是在面對某種環境下的一種包裹吧!除非心中真正的思想、信仰變了,要不然真正要改變一個人的個性也沒那麼容易。」
最後,岑雙依稀記得問她說:
「為什麼你好像甚麼事都能做的這麼好呢?」
「我只是在做每一件事時都用最大的努力把它做好而已啊。」
「可是這一般人都做不到啊!」
「沒辦法,這就是我對於人生的態度。」
這是和堂姊在記憶中的最後一段對話。
在那天之後,蔚藍浩瀚的海洋成了最無情的城牆,只能在社群網站上瀏覽堂姊一個個依序浮現出來的動態、照片。看著她揮舞著球拍、躍起蹁躚的形影靈活地馳騁在羽球場上;演奏鋼琴時優雅曼妙的容姿;抑或是在學術研究上獲得了某某殊榮。此時此刻,岑雙禁不住認為,也許,只有堅決臻於完美的決心,才能有如此倬爾的回饋。自己面對人生的態度,是不是出了錯呢?
在圖書館翻閱到了李賀的詩集,無意一瞥看到這首<蘇小小墓>時,岑雙闔上雙眼,思念又悄然攀上了心頭。吟著這首詩,順道買了瓶酒,回宿舍獨酌,他想也許在酒精的催化下,思緒會更加澄澈。
其實酒是不用酒,但人卻是有情人。在業已無情的境地,卻使有情人日日牽縈。
想起李夫人在染上重病時因明瞭「色衰而愛弛,愛弛而恩絕」,故不以病容見漢武帝,最後她在漢武帝心中留下的是立而望之、姍姍其來遲的倩影,這絕世的影子已永恆地流下來了。
而由於一場意外,堂姊在大家心中留下永恆的美,卻也帶給大家無盡的痛與悲。自古紅顏多薄命,古今中外一般情,岑雙不禁悵惘,上天為何要帶走尚且青春洋溢、人生充滿希望的堂姊?是不是天也害怕如此追尋完美的人?抑或是出於嫉妒?然而,此時的他也只能感嘆天蓋高而無階,徒懷此恨其誰訴?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像堂姊這麼一個追求完美的人,是不是也一樣會感到孤獨呢?周邊的人事在她眼裡又是怎麼樣呢?她是否曾經遇過同樣追求完美的的人呢?霎那間,岑雙覺得自己漸漸能懂得這種心境了。
如果完美能達到,那麼就不再是完美了。追求完美就像是夸父逐日般,不管如何用盡全力追趕,看來垂手可及的目標卻永遠是望其項背,徒然興嘆啊!這想起來是多麼的絕望、多麼的無奈。
「我悟了!」
雖然知道完美並不可幾,岑雙卻想尋找一次這不可能的任務。他追尋的,已不僅僅是單純「完美」的概念,或是這些日子以來對堂姊的無盡思量的慰藉。而是改變自己的思想、態度以及開始嶄新的生活。因此無論孤不孤獨,對岑雙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現在重要的是他要延續這份精神,讓這份精神持續發光發熱。這說是傳承,不如說是種永恆的信念。
三年後的這日,陰雨連綿,雖是方過亭午,在灰暗的天色之中也只能依稀覓得朦朧細雨中矗立的一棟大樓,就彷彿是山嵐中、白雲間若隱若現的寶塔。雨不大,僅是濛濛,卻將這座城市層層籠罩,在這一瞬間,這個城市的時間好似被凍結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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