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5日

一年服役的三種夢境

這一切的緣起與際遇,皆發軔於服替代役的這一年。

若說按著計畫走的人生是紀律嚴明的軍旅生活,那脫軌的小插曲就如同為生命點綴意想不到芬芳的落英。

對前兩周抱著國考參考書First choice系列猛看的我來說,進成功嶺是場截然不同的夢,強制把我拉離熟悉的人事物。

闔上眼睛,遄飛至成功嶺選兵當日的夢境。在入營前花時間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搜尋及比較各種役別的優缺點,雖然駐足教育役是照著既定的計畫,然關鍵一刻心中竟還躊躇於兩種選擇之間。選擇了醫療役,可能會重溫那份熟悉;選擇了學校,則是脫韁野馬的一年。確定是特教教育役時,依然反射著心中的不可置信。



來到頭份當教育替代役也是場夢,這地方如此純樸。讓我暫時忘卻臺北的紛紛擾擾,只在一周周放假的夜晚,走出車站踏在臺北的街頭時,望著棟棟的高樓與熙來攘往的人潮時,方覺得回到現實。

在學校的主要的工作內容是在特教學生們上下學的時候在交通車上照顧他們。人生若只如初見,那我當為這群小精靈某些脫序的行為感到詫異,或為某些逗趣的表情、舉動感到會心一笑。在開始與他們相處的前三天,我總是想著各種方法來使他們遵守基本規矩。對於種種溢出理性腦袋的理解,也令我不禁捫心自問,面對這群古靈精怪的孩子們,這一年我撐得下去嗎?



這種Déjà Vu帶我回到見實習時在急性精神科病房的光景。

在急性精神科病房令我感受到與一般病房最不同的氛圍是那一面隔絕病房和護理站的玻璃牆,透明、潔亮、冰冷的牆分隔的不僅僅是兩個不同的空間,也隔開兩種或多種截然不同的思考模式。

人的腦袋最是複雜,就算對腦的外觀、結構有一定的認識,然對於確切功能對應目前來說以人類的理解還是只是冰山一角。實習時的一項學習就是與各式精神科病人交談,觀察他們言行、表情所透露出來的眉角,藉此比對criteria推知像什麼樣的disease

通常他們都很能聊,講著講著不知不覺就半小時亦是常見的事。
「我覺得窗戶外面有警察在看我,他們是XX派過來的,想要我的財產。」
「不會啦!你在這裡很安全,沒有人會隨便進來的。」
「可是我一回家他們還是會跟著我啊!所以我很緊張也很害怕!」
同樣的這些對話,在每天跟她們閒聊時基本上都還是會持續重複,只是可能會在某些細節上加入了當日所看到的特殊情境或感覺。
「我覺得我的腦袋空空的,好像被掏空一樣。」
「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我也不知道,我的腦門後面有一個洞,腦中原本的東西都從後面的動流掉了,所以我現在不記得任何事情。」「我現在心情很差」

牆裡牆外兩樣情,構築玻璃牆並站在外面的我們不懂玻璃牆內的想法與世界。



照顧特教的孩子們時,這種感覺亦爬上我心頭。

初來乍到的我當然不懂孩子們的想法,對我來說,他們生活在一個被保護得相當完善的世界;然而對於在玻璃牆另一面的他們而言,又是怎麼看待我的呢?或許他們覺得不解、覺得厭煩,或許不知道與牆外人的差距。故而他們對我的看法,我僅能花時間慢慢觀察、歸納而得出臆測。


P:「老師,我高中要讀哪個學校?」
「老師,再上幾天要放假?」
「我可以考更難的考試嗎?」
P學生老是在車上與我有諸如此類的對答。初次對答時,因語言流暢還沒察覺甚麼特別問題,因此我略加思索後依常理回答。然而,隨著同樣的問題不斷重複地問,以及對於近期發生的事情的遺忘,讓我聯想到失憶。於是乎我用一連串的問題來詢問他,發現他除了家人等一些刻骨銘心的事情之外,記憶力大概是每天會重置一次。

最近重看了一部電影:記憶拼圖。這是關於患有順向性失憶(Antegrade amnesia)的病人用盡方法記得重要事件並復仇的故事。對於順向性失憶的病人,在腦傷發生過後的記憶就像通過漏斗的沙子般絲毫不會留下。之前讀到Antegrade amnesia時曾想著若是每天都是全新的一天,沒有煩惱會留下,何嘗不是件放鬆舒坦的事情呢?但稍待理智回歸,卻深深瞭解每天虛無感覺造成的恐懼遠超過夢魘。

這些日子照顧的這個孩子,每每令我想到非典型的順向性失憶(因為回顧他的病史,我實在找不出有傷害來合理解釋造成順向性失憶的原因),對於他,記憶常重新reset。也因此與P學生同樣的對話依然每天持續上演著。



偌大的水庫旁是山路蜿蜒如帶,人煙闃靜,沒有過多諠譁,以靜謐來形容是多餘。我們所搭乘的交通車沿著固定的行駛路徑日復一日地固定叨擾,在這霎那劃破恬靜,撥動的弦翻起圈圈縠紋。在那麼短暫的一霎之間,我不由得屏氣凝神,探看四周是否因這揚弦而悸動。

隨著交通車左四轉右三轉,車子左轉駛向坡度驟陡,往山城的路緩緩而上,偶而可以在這邊看到同樣這所國中的學生放學回家的身影,腳踏車在這邊是發揮不了功用的,劇陡的坡非是雙腳駕馭腳踏車可以結抗的自然之力,以至於有這三三兩兩牽著腳踏車邁步大陡坡的光景。在陡坡之後穿越過灰白色的石雕門後是山城的其中一個社區。D學生的家到了!

D學生生性害羞,少主動交談,總要特意詢問才會與她打開話題。到了社區前的大陡坡,D生便引頸企盼,一邊拿出書包裡的鑰匙,這像是一股能量,面對著迎迓著她的家門。她很有禮貌,下車時固定會與我及其他同學說再見,但使我為之融化的,卻是她的另一個小小舉動。下車時,她總是從台階上一蹬而下,伴隨著的是一聲著地的音效,看著她下車的身影配上「蹦」、「嘿」的聲音,總使我會心一笑!

D學生畢業了,我的役期也接近尾聲,縱使這親切的下車音效已經不復存在,但我相信而這個音效的故事還在持續著,在不同的地方。



這群小朋友十三四歲左右,但在我眼裡看來大概是七至八歲(包括調皮程度),在兒科說小小孩有任何身體不適時,總是以哭鬧為主,對於其中的Y學生,正是如此。由於Y生口語表達不佳,與她溝通時需要依發音猜測,要她點頭搖頭,然而她對於身體不適時卻以塞挫來表現,一開始不知如何安撫,然而遇過幾次,也就培養出一個默契可以很快approach出她到底是因甚麼問題而哭鬧。

特教學生有自己的情緒,只是表達方式不同;他們不是沒有感覺,只要將手探進那玻璃牆,用心觀察,還是可以察知在不友善的高壓世界中蜇伏的小小心聲。或許他們可能沒有那麼靈巧,但在我眼裡他們是平時可觸及到、活生生、一個個獨立的個體。

既然是生命,那同樣需要被尊重。看到普通班學生對他們的嘲弄與輕視,我當下覺得難過,但是卻憤怒不起來,想對他們道德規勸卻又以嘆息作罷。想起若不是這一年長時間與特教學生相處,我是不是也能做到由衷的包容與尊重呢?



來此之前我對特教懵懂無知,而對於一年後的我來說特教是連結那面玻璃牆裡牆外的一雙手,特教老師扮演這個世界中伸向牆裡的這隻手,串起了牆裡牆外的溝通。

蒼穹漫綴白雲如幻,對抬頭遙望的人是遙遠的存在,一雙閱讀蒼天白雲的眸子,有了晴空的倒影,卻沒有清澈歷歷的勾勒。從小到大,總是一直不知道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雲到底是甚麼,直到在這一天我走進了雲山,是雲圍繞在身旁的感覺,對雲的感覺,終於真實了一點。但,也僅限於一點。雙手掬起團氣氤氳蕩入心胸,虛幻的真實如夢讓我咀嚼著稍稍的真實,咀嚼著同時嚥下一口口疑惑滾入心中。



回首這一年發生的種種,從病房、虛幻的新訓以及與特教學生們相處的時光,共同揉合成一個夢境,夢中服完兵役,在這短短的一年內,學著溝通這看似隔閡的牆裡牆外。到而今,大夢將醒。在一個月後,我將回到那熟悉的醫療環境。

當初沒選醫療役,因而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多了此番愜意、少顧了ICU及病房,但我完全不惋惜。因為醫療的訓練在未來還長;然而在國中顧特教小朋友的這段故事,若是少了這一年,卻再也沒有機會了。人生若沒有這些際遇,要體會、模擬出這麼真實的感覺又談何容易?

最後,在這夢將醒之際,我種下了一個小小願望,願這一面面的玻璃牆能越來越薄,伸過牆的手能夠越來越多。因為我知道,就算我夢醒了,還有千千萬萬的玻璃牆,存在於更多簾夢境中。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